Monday, October 20, 2008

倒立

  方才,覺得很悶(八成是數日來作息不正常壓力又大,悶在家裡還沒去晒太陽所導致),便想到,那來試試倒立吧!
  記得國中資優班有許多奇怪的課,有堂輔導課總是聽音樂冥想、演情境劇,某天那位非常美麗親切可人的輔導老師跟我們說:如果壓力大,就來試試倒立吧!然後,輕巧的就示範出手倒立。班上沒幾個人敢試,試了也沒成功。於是,那天接下來的一節課,元毛跟莊顗民、黃勇叡就在木板地上堆滿了枕頭,以各種奇怪的方式想要做到手倒立,例如衝刺後嘗試前翻、魚躍前翻後腰部挺直由另一人將腳抬起、直挺挺的摔進枕頭堆中,後來元毛還在幾乎要成功的那一瞬間雙手無力撞到脖子。
  而我最接近成功的倒立則是在家中的床上靠牆頭手倒立。
  到了大二的某次舞蹈課,老師要我們做三角倒立,用手前臂支撐。那次靠小明、庭安幫忙才成功靠著鏡子倒立了幾秒鐘。
  好像是那前一個學期我才跟S說如果期末之前我練成手倒立,他要請我吃竹籬。不過學校宿舍實在沒有地方練,最後作罷。
  而剛剛,我第一次不靠人幫忙的頭手靠牆倒立總算成功了!那一瞬間真是有種說不出的快樂。明明就是這麼簡單,為什麼這麼久以來一直不敢呢?學期結束前不知道能不能練成手倒立。我想要頭下腳上的走路。

  時常莫名其妙的感覺空虛,儘管早已體認到這股空虛分明是這個時代的通病,還是會不由自主的輕微焦慮,想要找出源頭。短短的一個小時內試遍了每一項平常會專注的事情,從寫程式換到聊天,從架上挖出一直要看的Lürzer's Int'l Archive,打開,發呆十秒,闔起,丟進涼蓆上散落著的衣服堆中。抄起九月初於大陸某間規模類似誠品又名稱陽光的書店中買的陰鬱小說,未看完第一頁便搖搖頭塞回書架上。約翰柏格的小說感覺也不對,拿出來又放回去。眼角掃過尚未看完的吳爾芙,喔不,別碰它。來點納博可夫詩意煩亂搧情的羅莉泰呢?十分鐘後我再度投降,杭伯特爸爸現在的心情也跟我一樣坐立不安,還是別讀了。把筆電聲音打開,又關起,又打開,又關起;音樂從ECHO的巴士底之日換到Ole Lukkoye的Doo-Doo-Doo,停止,換曲,播放,停止,跳進另一張專輯,再跳回來;有意識又無意識的跟著柏蒼的聲音斷續五音不全的唱,降Key,升Key,想像原本歌曲是條骨幹而我的聲線如旋繞於花叢中的蝴蝶在四周飄忽不定,自以為是的譜出Vocal、吉他、Bass、鼓之外的第五種舉不上台面而世間從未發明過的、過度荒唐的樂器。顧爾德勉強用巴哈讓我停留了三分鐘,便慘遭截斷。打字聲、打字聲,我聽到隔壁房間電風扇運轉在墊高木板地上因共振效果產生的巨大噪音與印度音樂透過廉價電腦喇叭傳出來遙遠地方聽得特別清楚的吵雜細碎聲響,像破掉的窗戶碎片敲擊在輕薄鐵皮屋頂上那樣令人不安。
  空虛已因為對空虛的恐懼而轉變為焦躁,無來由的焦躁。腦袋開始浮現出許多瑣碎片段,例如昨天坐在國中同學靠自己能力買下的第一部外型臃腫可愛的銀色胖小車裡往金山街參加三個人的國中同學會那時在窗外看到向後逐漸遠離的景物,正如我們轉眼間逝去的荒唐青春;又或是如回程中途經寶山路,那天林貝貝載我到迴聲社隱密會客室泡茶玩桌上遊戲時途中夕陽穿過樹梢將陽光與影子一併撒在我們身上而面罩未蓋下的安全帽幾乎要讓風吹飛,勒得我下巴發疼的記憶,竟在我有意識的時候與寶山路上飛馳的胖小車右前方副駕駛座的記憶沾黏融合在一起;而在到達紅豆餅攤的那個轉角之前右轉時我又幾乎是真實的聞到那個下午紅豆餅的香味。眼前逼視的藍天與過去許多個高雄的藍天無任何相異,又像那天心情鬱悶時決定大吃大喝而跑到角頭烤鋪帶走一整包西點卻沒有任何一個牛角、幾乎是不想立刻回到家所以隨性轉彎騎進公寓林立的巷道內而撞見東園國小放學,是跟小學六年步行上下學一樣的哨子聲與黃色背心導護媽媽,瞬間無限想家又瞬間瞭解回到家的我也永遠不可能再是當年與秀楨在司令台旁榕樹下跳繩的那個小五籃球隊學生,數不清的折返跑、運球折返跑、上籃、仰臥起坐、青蛙跳、手毛很長很多的老師那打下去特別疼特別細的竹條與動輒二十分鐘以上的半蹲;桌子很大的實驗教室裡永遠過度氧化的砝碼與彈性疲乏的彈簧,花了很多心思做出來卻被不知是誰噴上了黃色噴漆的紙黏土娃娃;那前一個暑假聽說有人在那間教室外面的陽台一躍而下,上了新聞,同學也許扯謊也許真正看見了那位女士畫著黑色口紅擦著黑色指甲油臉上淌著淚水而旁邊放的是打掃用的未乾的拖把,我們也幾乎相信正下方的地板上有她留下的血跡;校內高高樹叢圍著的那棟神祕日式建築裡面住了一位老爺爺,爬牆進去的男生說他打開窗看見桌上滿滿擺的都是刀,每次開窗每次擺設都會變,我們在旁邊一到五班各種了一種植物,我們四班種綠豆而五班種玉米,那些玉米長得比我們都高;小港的家周圍是一片重劃區,可以直接看到遠方的中國造船鋼架(我每一次都不合邏輯的想到老爸津津樂道卻完全不好笑的鹿野國中、中國野鹿笑話),而另一邊用訂聯合報送的鍍金皮革海盜單筒望遠鏡可以瞧見國小操場上哪位同學正打著籃球;在台灣的第一個家晚上總能聽到兵營裡怎麼聽都像黑熊寶寶在一班的歌聲,與我生平第一堂鋼琴課;和潘惠文走進了違建剛拆的陰暗大水溝,地上滿是爛泥玻璃碎片磚頭與鐵皮,想著吸血鬼應該是住在裡面,而我們是命定要進入這個大水溝中探險,不能繞路,只能盡全力的往亮光走,不能回頭;違建被拆之前掛滿了白布條上面寫著無殼蝸牛,我卻花了好大力氣才理解為何他們將自己比喻成我們覺得是吸血蟲的蛞蝓。而對於違建、大水溝的記憶上又蓋了後來長滿了使君子的五百公尺白色花架步道,清晨時花是白色而下午卻變成深桃紅;有次使君子架上長出了一隻死貓,旁邊撒滿金紙,幾天後開始發臭,屍臭傳滿了整條步道與四年級回家的記憶,想偷看又相信著多看兩眼小貓的靈魂就會跟著回家,半夜出來肆虐。後來何佳霖的爺爺肺癌走了,我跟她走在空無一人長滿了使君子的步道上一言不發,而一瞬間她突然開始大哭,不停的流淚,不停的流淚,那天使君子的葉子異常綠,天陰陰的還帶點涼。滿月月光撒在陽台上總是特別皎潔特別亮,白色瓷磚上可以看到月光映出紗窗的窗框與網格,同學說對月亮祈求夢想會成真,而自然掉落的眼睫毛一根有一個願望的額度,於是我站在窗台上把眼睫毛用力的吹向遠方。
  我在哪兒?好像,我同時存在於1992年的小港1998年的鼓山1999年的左營2008年的新竹,卻又像那幾乎全是虛構而沒有任何人可以佐證只有當下、2008年的此時此刻是真實、是唯一。
  我是誰?我在哪?我回不回得了家?我回不回得了過去?家?什麼是家?為什麼要回家?為什麼要回到過去?我還是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