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October 25, 2008

戲劇

  與戲劇結下緣,全都得從大二那年無意間點了外語系課表開始。那時跟S是兩個不安分的小孩,好不容易熬過了課表被必修排滿的大一,升上了大二便開始到處找非生科的課修,而S又愛文學(雖然注意到現代戲劇這堂課的人是我、說要修的也是我,但我知道不是他跟楊晉綺老師的話我也不會想要去點任何跟文學有關的課,這一切又是高中的故事了),於是特別把外語系與中文系的課表與課程大綱詳細看了一遍。記得當時課程大綱上我只認出Grieg和Debussy,Chekov、Pirandello、Buchner、Ibsen是誰我完全沒概念,課程說明也只依稀看懂那會是堂從寫實主義開始、將會提到部份歌劇作品的課,卻還是興奮的覺得要去修一下。
  那好像是跟小光搞冷戰的前期。林貝貝、我、S、也許還有小明、肇維幾個人在人社院難吃得可怕的弘遠軒裡討論這學期的課。S說小光去聽了哲學所的哲學課,講義厚到嚇死人,一個禮拜就要念一疊,我欲言又止。那天陽光耀眼得過分,陽光曝曬著人社院的牆,牆像是過度照射後半褪色的粉紅爬滿了深綠色的藤,互相糾結纏繞,而我們也是第一次發現原來人社三樓有樓梯可以通到弘遠軒的後面,彎曲得像迷宮。也許那天的景色與心境如此貼近,四年後的今日我仍然覺得那畫面比昨日還清晰。心裡對自己要修的第一堂外系主科是又期待又害怕,不知是否會被教授請出教室,抑或要求我們明年再來,畢竟那是外語大三的課程。
  現代戲劇教室在人社院五樓,窗外有棵從四樓長到五樓的樹總開著桃紅色的花,也許是山櫻花吧,因為後來每次在那間教室總是專心得過份,從未仔細看過那棵到底是什麼植物。我們找了個靠窗第二排(也許是第三排)的位置坐了,等待老師進來。
  老師幾乎是立刻答應了我們,只是依然以她迅速而跳躍的方式想要確定我們不會負擔太重、有辦法承受整個學期讀完十幾篇英文劇本。她講話總是斷斷續續而直指問題核心。第一天上課,只上了一個多小時,就講了好多名詞,好多名詞在空中飛啊飛,寫在紙上也留不住,還是硬要從紙上浮起來,然後開始在眼前飄,像是飛蚊症那樣。應該是那天,我們看了表現主義的電影。
  那堂課唸的第一本劇本是Ibsen的Ghosts,也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劇本。當時對劇本的第一個印象是:他們到底在做什麼啊?我不懂。老師為什麼說Osvald得了梅毒?怎麼突然間就火災了?哪裡像八點檔了啊?唯一觸動我的只有Mrs. Alving對於世俗觀念的反抗,以及她如何逐漸對自我有新的理解。但那是個奇妙的劇本。後來在歐洲文學史的課堂上我又再度讀到了它,有許多新的掙扎、痛苦、祕密全都在不知不覺之間跳了出來。我在慧齋暗暗的寢室裡面讀到淚流不止。但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劇本的一年半之後了。
  後來那堂課上我們又唸了許多劇本。學期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Buchner的Woyzeck,一個卑微的小人物面對許多無法抗拒的欺侮而逼不得已殺了人。天是紅的,雷聲正響,他的世界是扭曲的,他眼中的世界不是我們眼中的世界,腦中極度吵鬧,極度吵鬧。那陣子恰好遇到朋友精神狀況極度不佳,藥吃了很多,偶爾會逼不得已的做出許多極端事情,但他還是個熱心體貼的好人,是這世界讓他無法正常。讀著劇本,就好像看到了一點點他敘述的生活。
  戲劇好像開了一扇窗。從那扇窗裡,我看到了那些埋藏在平靜表面之下卻用力推動著生活的暗流被明確的描寫,劇中人物相互辯論、對談,以前所未有的力道生活著。劇本的氣味比小說強烈,比小說深刻,卻鮮少直接描繪人物內心,一切都必須透過角色言下之意表達,看不到角色內心的自我對話,但他們的內心掙扎卻總是如此的顯而易見。以言辭構築的世界,就像是日常生活感知世界的方式,人與人交際,永遠聽不到對方內心的自我對話,但我們卻時常能從對話之中猜到對方心裡想的是什麼,掙扎的是什麼。戲劇是種至高的藝術,姑且不論實際演出中以音樂、肢體、對話、空間所表達的隱喻,光就文字建構的劇本本身便是將文字、對話作為顏料,沾在筆上描繪出具有印象派風格的生活故事,事件、對話從未被直接的書寫,而是經由一連串的小事件、對話、互動當中,才能隱隱窺見,卻也因為這樣非直接的書寫反倒讓整個主題更明確而接近生活的被呈現出來,產生最大衝擊力道。
  下一個學期,我又選了現代戲劇,是前一學期的延續。這學期讀到我從此最愛的Pirandello與不時會沈迷的Beckett,並愛上了後現代。讀Pirandello是在從高雄回新竹的火車上,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讀完。至今仍印象深刻Six Characters in Search of an Author中Father與Manager爭論著是演員還是角色比較真,而Father對Manager這麼說:

The Father. But only in order to know if you, as you really are now, see yourself as you once were with all the illusions that were yours then, with all the things both inside and outside of you as they seemed to you -- as they were then indeed for you. Well, sir, if you think of all those illusions that mean nothing to you now, of all those things which don't even seem to you to exist any more, while once they were for you, don't you feel that -- I won't say these boards -- but the very earth under your feet is sinking away from you when you reflect that in the same way this you as you feel it today -- all this present reality of yours -- is fated to seem a mere illusion to you tomorrow?

  這段對話像是子彈一樣打在我心上,那時的我過得極為混亂,覺得自己正在逐漸消失,外界對自己的認識與自己對自己的認識產生衝突,我和S時常辯論著怎樣才是真正的自己,然而他認為的真實在我的情況下看似過於簡單,我需要一個更確切的解釋、描述。害怕自己被外界的誤解與謊言淹沒,想要獲得一點點的理解,卻總是失敗。Pirandello就像是在幫無法確切描述自己恐慌的我說話,在我面對黑暗的時候用半帶安慰的微笑告訴我那黑暗只是墨汁,氣味讓人不舒服卻不至於是未知的。
  我也愛上了Einstein on the Beach,愛上了Robert Wilson,愛上了Theatre du Soleil。
  大三,跟小明、歐文、S一起修了仁博與郎老師帶的現代戲劇創作。也因為這樣,我認識了小狐狸、小凸、阿溥、維剛、黑森森、陶子這群奇妙可愛的人們。好幾個夜裡,我們坐在實齋交誼廳裡排戲、改劇本、想燈光、走位、討論。而公演前的那幾天,仁博圍著厚厚圍巾在新齋舞蹈教室告訴我們不要再改劇本。他是這麼說的:你們不要在冰上用釘子打了個小洞就放棄,要一直一直鑽下去,直到鑽破了那層冰,這個東西才是好的。我們在合勤演藝廳排了兩整天的戲,中途大家還不時必須離開到自己的課堂上解決期末考,直到晚上七點。燈控室是我跟漢堡神偷的,面前是三大排燈光控制鈕。燈明,燈滅,燈明,燈滅,燈明,燈滅,戲上演。
  而後來,莫名其妙的,我認識了更多也同樣上過現代戲劇創作而熱愛著戲劇的人們。法國戲劇導演研究課的小涵、學妹,後來也跑去修課的Jumbo、小黑人,還有許多許多。在清大的戲劇工作坊裡認識了許多未講話過的熟面孔。在戲劇講座以後莫名其妙的跟之前一同修歐洲文學史卻從未講過話的同學聊上了整整一個小時。而戲劇又圍繞著許多美好的生活片段,在國家戲劇院看Ostermeier導的Nora而認識了Afra,一年多後又一起去看了好事多磨、跟念舞台設計的表妹在北藝大看學長姐的畢業製作、跟表妹與一群北藝大的學生們一起在兩廳院廣場排隊吃烤鴨等待浮生若夢入場,等待讓Ariane Mnouchkin撕票,在北藝大看表妹的畢業製作(而且深深感動)、跟林貝貝在城市舞台看無數次的吳興國、當代傳奇劇場以及每次路程中的對話、夜夜夜麻一二三那無盡無盡的感動、跟孫姊姊在竹北演藝廳看慾望城國、跟現代戲劇創作同伴們看巴黎花街、在高雄看如影隨行。
  這群喜愛戲劇的朋友,似乎也成為最容易懂我、與我對談的朋友們。而當時把我帶入戲劇這個領域的莉莉老師,也在不知不覺間成了全清大最暸解我的老師。在大四下那忙碌不堪負荷而我幾乎要垮下的日子裡,也只有她看出我的疲態。也許是讀戲劇的人必須帶有對人性的一種敏感吧!戲劇(儘管只是個興趣)好像隱隱約約的在我的生命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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